南国昔寤

那是发生在很早以前的事情。

就像是从龙宫岛手捧宝匣的浦岛太郎、诞生在天庭里的辉夜姬一样。冥冥之中，我感召神明的指引，来到了一个与江户城截然不同的日本国。

在街的一角，马车和架笼被锃亮的四轮汽车所替代。

在熙攘的街道上，沥青和柏油取代了石板路，夜晚闪烁的霓虹将城镇的每一房屋都照亮。

在人群之中，有人不在苦苦等候驿站车马捎来邮件，仅靠传呼机便能传达心意，红漆的电话亭里黄历记载着每个人的联络方式。

在名为“图书馆”的建筑里，任何人都能翻阅到关于幕末将军的文献记载，当然也包括我本人。

回首往昔，三十六万多的日子从我眼皮底下溜走，像一炷点燃的线香。在袅袅的香雾里，我的日子弥散在时光的烟火里，一寸寸化作香灰，被风散灰烬，有的仅仅作为人平淡无奇的一生，唯一幸福的事情就是和心上人绵延子嗣，一家人靠炸物店维持生计。

堂岛大吾坐在茶屋里聆听着德川家茂光怪陆离的故事，发根上冒出的汗珠，似乎被微风吹散了。

津津有味嚼着可乐饼的年轻将军，像是在陈述一桩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不过他说的是实话，他的情形与自己极为相似，如果不是拥有相同遭遇，恐怕他们两人也不会促膝而谈。

就德川家茂尊贵的身份和话题的沉重性，似乎应该将场景移步到更加肃穆庄严的御殿里才对。然而茶屋外纷杂的人群，伴随着笑声、吆喝声、呼声以及咀嚼食物的声响，让一切变得平淡无奇。听完德川庆喜的解释之后，堂岛大吾盯着碗碟里的可乐饼，还是忍不住尝了口。边缘被煎炸得焦焦脆脆的可乐饼一口咬下并没有想象中的烫嘴，第一口吃掉后，唇齿间散发着肉饼沥干后的油脂香，让人忍不住再吃上一口。外酥里软的可乐饼不仅越嚼越香，肉沫的软糯在细细嘬的过程中，还能尝到里头的筋肉，简直是宝藏美食。在可乐饼被干掉后，再吃梅子饭团就索然无味了。好在德川家茂又叫了碗茶泡饭来分食，这才打破了看堂岛大吾吃饭的僵局。

一位是九五之尊的幕府将军，一位是生活如死水微澜的极道领袖，两个横跨不同时空、毫无交集的男人，此刻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早餐，构成京都市井烟火里平凡无奇的一幕。渐渐地，堂岛大吾憔悴的面容随着被填补的食欲恢复了元气，话匣子也再次打开。三分谨慎、三分惊诧、三分憧憬、外加一分好奇的谈吐，加上一桥庆喜从一开始就以缜密的深刻印象示人，使得德川家茂可以从容地与堂岛大吾对话，而不是话里处处都是位高权重者的盛气凌人。

“我其实有个事情很好奇。”德川家茂把头凑过来说，“你们都难道喜欢男人吗？”

德川家茂若有所思地问道。

“也有喜欢的女性，现在已经不感兴趣了。”堂岛大吾坦诚地回答。“我只清楚，我们似乎深爱上了相同容颜不同姓名的男人。”

“果真如此。”德川家茂嘴角上扬，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就如我百年后与化身成庶民女子的爱妻相濡以沫，唯有一往情深才能在交错的时空中相遇……”

说到一半，德川家茂向男人瞥了一眼。“你的情郎是谁？”

“大人……”片刻的沉默后，堂岛大吾无奈地说道，“唯独这点我不能……”

“是新选组里的壬生义士吧？”见堂岛大吾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德川家茂得逞似地笑了笑，“别小看君临天下的幕府将军啊，事无巨细地治理天下之事，为幕臣授业解惑，可是将军的职责所在哦。”

德川家茂刻意在“授业解惑”上加重语气，为的是点醒身陷囹圄的堂岛大吾，亦或是一桥庆喜。

可是堂岛大吾全然没有领受年轻将军的好意。

一直以来，男人总在现实与梦境中惶惶终日，一旦耽溺在并不属于他的温存之中，未来的日子就愈发辛酸苦楚。因此在德川家茂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番话时，他望向年轻的将军，眼神里尽是不甘和自愧。德川家茂在未来圆满了过去的缺憾，自己却在过去以来延续的幻想，令未来如履薄冰。

“既然大人把一切都尽在掌握的话……”堂岛大吾尽可能用微笑心存掩饰。“只有一点我和庆喜公不同，在过去同未来，互相交错的往来里，我与他很快就将告别。”

“怎么会呢，未来可是充满希望的啊。”德川家茂紧盯着堂岛大吾，一桥庆喜笃定的形象渐渐从堂岛大吾的身形之中剥离。因为在他心中，一桥庆喜身上所散发的光芒，曾作为无数人的路标导向，驱散迷茫，指引人们踏出脚步前行，这其中也包括了德川家茂在内。

如今在堂岛大吾身上，光辉荡然无存。暮霭沉沉的他，在将军明澈清亮的目光下，低垂眼眸。

“‘人类的一切智慧总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但对我来说显然不是。”堂岛大吾苦笑着，继续道，“但未来不总是充满希望。”

“那你仰望过天空，向天照大神祈祷并许下心愿吗？”德川家茂大声说道，“我虔诚地祈祷过，所以我得到了人间所能享有的幸福。”

倘若德川家茂料到此话会对堂岛大吾身上产生反应，那么他就没有猜错。堂岛大吾的确悸动了一下，但让他动摇的原因并不是有没有祈祷问题。

而是他从某一刻起，就打自心底相信，峯義孝再也醒不过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