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船在海上横行了多久,土方岁三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每当太阳升起的时,他的睡意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坐在梳着月代头的武士身旁直到他醒来。
一上岸,男人便拽着土方岁三冲到泡汤的茶屋,痛痛快快地冲刷身体,擦拭污垢,换上干净的衣服,靠酣畅淋漓的爱合抚慰心灵的疲倦。
不过,出于一种特殊的直觉,每当留有月代头的将军在行房时,忽然满面羞赧,亦或是转头询问他接下来的计划,土方岁三除了不厌其烦地叙述他们是如何乔装成西洋人骗过萨摩藩兵,德川家的“影武者”又是如何蒙混过关,他总犹豫着要不要问出他心中深藏许久的问题。
“您究竟是谁呢?是德川庆喜?是兴山麻吕,还是……”
最终,土方岁三还是没能问出话来。他明白,在动荡不安的时代里,能活下去实属不易,关于这份爱的从属,究竟归谁拥有,选择权不在他。
在即将抵达水户城的前一晚,舟车劳顿的土方岁三在强烈的睡意下,渐渐失去了知觉,轻盈的身体随着街衢上的莺莺燕燕一起游荡。
但当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赫然出现在茶屋中,房间中弥漫着强烈的气味。
如果欲望有味道,那是想必是由汗水、白浊、体涎、眼泪糅杂而成。
“兴山先生!”不可名状的诡异笼罩在他的头顶,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臂被反绑在身后,动弹不得。接着,哀鸣从隔扇的彼端传来,掺杂着男人的谩骂声和掌声。当那沙哑的呼喊变得激越,乃至成为连绵的娇嗔和喘息,土方岁三匍匐着朝隔扇的缝隙窥探而去。
唇与唇的胶合、灵与肉的撕裂,德川庆喜在浓稠如膏的暧昧里,触碰禁忌的边界。
仅有一盏烛灯照亮的房间内,矗立着宛若鬼神般贪、嗔、痴、慢、疑的武士,纷纷扬起嗜虐的嘴角,淫视着数人盘缠着、沾满体涎的德川庆喜是如何围抱着将他视作玩物的男人。
他们两股与胸膛拉紧合牢,摆若鳗行,凄婉的模样,浑然不见往昔里的意气风发。
“大人,怎么不见您的爱人呢?他去哪儿了?哦,或许他爱的不是您,所以让我们来好好疼爱您呢。”
因绝顶而昏昏然的德川庆喜,像任人玩弄的玩偶,在露骨的注视下,欷歔道。
“谁都好,快,来抱我、来爱我吧。”
接着,武士们一齐卸下襦绊和垮裤,掏出早已膨胀的那话,借着销魂的余韵精泄而止。
土方岁三近乎心碎地跪倒在隔扇前,接受犹如凌迟一般的羞辱。眼角的余光里,一个萨摩藩兵模样的武士,缓缓地举起打刀,朝土方岁三一字一顿地说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丰玉你只安心儿受死,不必大惊小怪。”
说着,刀光就朝土方岁三脖颈抹去。
呜呼哀哉,惶惶不可终日的土方岁三尝到了一败涂地的滋味,用手在后颈的位置摸了又摸,却被成股俱下的汗珠湿了手心。
水户城近在咫尺了,赶在宵禁前,德川庆喜托人送了封信函进城。明明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土方岁三却怎么也安不下心来。他满腹茫茫愁思,不知命运多舛还将怎样玩弄他。这一回是德川庆喜出手相救,那往后就能心安理得地蒙受德川家的庇覆?最初为佐幕弄得头破血流,而今又同招安有何区别?
和近藤勇一同在新选组屯所里的豪言壮志,似乎被时代磨得平庸圆滑了。他将壶嘴往口中倒,喝着茶汤思忖,琢磨着昨日里一桩桩稀奇古怪的梦时,隔扇旁传来细碎的声音。他明白,是德川庆喜醒来了。
通常来说,身居幕府中奥,将军的起居有人帮忙梳妆打理正常不过。反正那副身体早就被女官侍从看了个遍,多少风流佳话也听到耳朵起老茧。
不过,有时候当德川庆喜醒来的时候,总是草草搭了件绢织的肌着慵懒地打哈欠,然后要求自己帮他扎好角带时,所谓饭暖思淫欲,没整理衣冠就变成了宽衣解带。
但在德川庆喜将他唤进房内之后,没有莺歌燕舞,已穿好纹付羽织垮的将军盘坐在土方岁三面前,目光久久地凝在他的身上。
“岁。”他轻声说道,下半句则回转在喉咙间。末了。他抿紧下唇,膝盖上被手指扯出几道褶子。
“对你而言,你希望我成为谁?”
这个问题太突然,让土方岁三毫无准备,更接不住下一个问题。
“你是否注意到,有时候我不是‘我’?”
土方岁三感到不知所措。
“我想,这应该是神明的恶作剧,当‘他’降临时,我就像坐在歌舞伎台下的看客,只能默不作声地欣赏,直到帷幕降下。而台上的另一个‘我’,却能清楚地记得我此前经历的部分,加上他与我有太多相似之处,以至于都没人发现。罢了,就算发现了,大家也不敢对我直言不讳吧?”
德川庆喜的说辞,勾起土方岁三脑海里千丝万缕的回想。确有此事,他暗忖着,但迫在眉睫的困扰,让土方岁三萌生想认真去分辨德川庆喜的存在。
“兴山先生,您把我搞糊涂了,我想向您讨教下……”
在暧昧的距离间,他轻柔地挪动身子,将手抽走德川庆喜系好的角带,笑着自言自语道:“真是不可思议呀,到底那血浓于水的羁绊和爱,究竟是……”
还没等德川庆喜回应,土方岁三就轻巧地脱下那印有三叶葵的纹付羽织,将脑中频频闪现的浮光掠影,倾倒而出。侧耳倾听着织物从身躯上滑落时发出的窸窣,土方岁三把将军搂在怀中。
“您是担心另一个‘您’会夺人所爱吗?”
德川庆喜犹豫了下,抬起头,目光触到土方岁三的面庞。
到了这般处境,答案对自己来说果真还那么重要吗?要是没有另一个“德川庆喜”,土方岁三根本就不可能活着站在自己面前,他却还随心所欲地想要独占对方,该是有多自私啊。
不论自己身份和地位再多么尊贵、被礼教和幕府所约束,终究不过是一个傀儡。对方是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除了惊人的胆色,那宛如领袖般的气质,甚至吸引了山冈铁舟、胜海舟等人的追随。要知道,自己在大政奉还与无血开城前有多犹豫,他们就有多失望透顶。
德川庆喜顿时心神意乱,因为他根本想不出任何能胜过那个男人的地方。
见德川庆喜慌乱的表情,土方岁三笑了笑。
“原来,您不知道,‘您’曾经爱上过另一个和我拥有同样音容相貌的‘我’么。再比如,‘您’也不记得您希望我不要步入另一个‘我’的后尘,要为了您而活下去吗?”
“为什么……”德川庆喜犹豫着,继续道:“那努力救下你是因为……”
“‘您’不希望您在被这个世界囚禁的时候,徘徊在反复的孤独而难以企及我的身边,因为‘您’相信,无爱便不可得见。”
这个回答,迟了整整四年。男人怔住了,言语苍白无力,任何一句话都在烈火般炽热的真情前黯然失色。
德川庆喜没想到,一直以来被掩盖的悲伤和喜悦,还有他真正苦苦追寻和祈求的东西,是真正拥有属于自己、被珍视、被守护、被饶恕的,爱。